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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处资江中游的木瓜寨是这样一个地方:一条险峻的山岭斜插过来,逼得直泻而下的资水一个急转弯,留下一个黑绿的长潭,成为泊排湾船的天然良港。往上三十里是安华县城萸江镇,往下三十里是小淹镇,这都是水手们向往的好码头,但总有那急于赶路或因计划不周误了码头的老大把下漂的排或上行的船拴到木瓜寨的缆桩上来。木瓜寨那些修建在陡峭江岸上的吊脚楼因此就与外界有了接触,一些精明的人就用米酒腊肉花生瓜籽之类与水手们做起了生意,而另一些人则干脆闯到船上去做一个水手,漂益阳,过岳州,下汉口,见识大世面,谋求新生活。
黄幺姑的父亲黄祖强就是这另一些人中的一个,与众不同的是他的外出缘于赌气。在黄幺姑之前,他已有过两个女儿,但都先后病殁,并且都还未来得及叫他一声爹。村人耻笑他,说他下的种有毛病,阳气不足,阴气有余。他极希望新生的婴儿是一个男伢,这样伢儿不但有望成人,还能证明他的阳刚之气。但当他用两根僵直的手指拨开婴儿粉红色的小腿,脸立刻就歪斜了,婴儿胯里没有他想要有的那个把。他毫不犹豫地将婴儿扔进尿桶里,气冲冲地下了资江,跳上了一艘正要离岸的船。那是一条上行的船,他经萸江、新化去了资江上游的宝庆,当了驾毛板船的水手。他不晓得自己企图溺死的女儿被堂客捞了出来,并且会乖巧地长大,因为,他再也没有回来过。
四年之后宝庆的一个商行老板带来了他遇难的噩耗,同时带来的还有作为抚恤金的两锭银元宝。老板说毛板船在洞庭湖遇上了风暴,船和人都沉入了湖底。老板在对孤儿寡母表示了同情,又强调了他的损失是如何惨重之后才叹息离开。柳氏平静地接受了丈夫的死讯,没有在客人面前落半颗泪。幺姑牵着母亲的手问:“妈,爹到哪儿去了?”柳氏说:“你爹到阎王佬儿那里讨账去了。”只有到了夜深人静之时,木瓜寨的人们才听到她的屋里出一阵骇人的干嚎,仿佛一只受到伤害的兽在挣扎。
柳氏和女儿头缠白布,为黄祖强戴了七七四十九天的孝。取下孝布,又过起了与平时无异的生活。一日,族长来到家里,屋里屋外巡查了一遍,叹气道:“唉,祖强撒手就去,留下你们孤儿寡母,着实可怜呵。”柳氏恭恭敬敬垂头静立聆听训示。族长问:“柳氏,你有何打算呵?”柳氏摇摇头。族长又问:“是不是想改嫁呵?”柳氏又摇摇头。族长颌道:“嗯,没想就好,是该恪守妇道,从一而终。人生一世,名节要紧呵!以后你切不可放浪,夜里要把门闩紧。”柳氏就连连点头,表示都已谨记在心。族长却不无担忧地说:“既这样,以后只怕还是有壮后生打你的主意呢!”
然而打柳氏主意的不是壮后生,正是这位年过半百的族长。一天傍晚,柳氏正在柴屋里洗澡,忽听窗外有鬼鬼祟祟的脚步声,回头一看,窗户纸已被舔了一个洞,洞里嵌着一只眼睛。柳氏背过身子,大声喊幺姑。幺姑玩耍去了,没人应她。那只贼眼就大胆地没有离去,她清晰地感到它在她赤裸的背上爬来爬去如一只蜗牛,留下了一道道肮脏的粘液。柳氏在她实在难以忍受的时候抓起一根柴甩过去,那只眼睛倏忽不见,一串零乱的脚步由近及远。柳氏快步至窗前,从那个洞里往外瞧,族长的背影一晃就隐匿不见了。柳氏倒抽了一口冷气,她晓得这只是一个开头,族长不会善罢甘休的。
果然,族长几天后提着一小袋大米进了门,说是黄家祠堂接济她们孤儿寡母的。柳氏用围裙擦着手,嗫嚅着:“这何要得……”族长悲天悯人地:“唉,你们实在不容易呀,我不可怜你,还有谁可怜你?”说着递过米袋,趁着柳氏接袋子的时机,抓住了柳氏的手。那是一只粗糙、冰凉的手,跟一块木头无异,族长的感觉很不好,便松开了。但族长认为手以上部位不会是这样的,他能想象出那种丰腴与灼热,这个女人一年多没有男人了,譬如一丘田,荒芜了很久之后再开垦出来,一定是很肥沃的。柳氏往米缸里倒米的当口,族长果断地将一只手从她衣摆下伸了进去,直插她胸前。柳氏哦一声,双膝一软就跌坐在地,全身筛糠似地颤抖。族长忙说:“哎,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病了就要安心歇着嘛你看你……来来,我帮你到床上躺着去。”族长半抱半拖地将柳氏弄上床,见她紧闭双眼,以为是半推半就的表示,就手忙脚乱地解她的衣服。她的裤带是一根粗麻绳,系得很紧,族长费了很大劲才解开。族长气喘吁吁地在她光裸的身子上揉、抓、咬,折腾了一气,她毫无反应。族长急不可耐地跨骑上去,她仍无动静,族长拍拍她的脸,才觉她已闭过气去。族长急忙在她人中穴上狠狠掐了一下,她呻吟一声,睁开了眼睛。她直视着族长,嘴里轻声吐出两个字:“畜牲。”族长身体顿时就如泼了一盆冷水,灰溜溜地爬起来穿好衣服,硬着颈子说:“怪不得我,是你自己想男人勾引我。你要是想告官,我侄儿在县衙里当班头,我去找他帮你写状纸……”她又骂一声:“畜牲!”族长欲走,忽然正色,拉过被子盖住她,肃然道:“骂得好,骂得痛快!想我堂堂一族之长,岂能对晚辈起邪心,干这种见不得人的苟且乱伦之事?我是对你有意试探的,这一试,试出了你的坚贞不屈,可敬、可喜!待祠堂有了钱,我一定在大路边修一个贞节牌坊,让来往行人船只都晓得你的德行!嗯,我走了,免得外人见了真的闹出误会,败了你我的名声。”族长走后,她打了水,对自己冲了又冲。煮饭时她觉族长送来的那一小袋米又被他提走了。她恨恨地往地上啐了一口痰。
族长再也没来纠缠过她,清苦的岁月不断往她脸上增添皱纹,她的胸脯松弛下来,腰也伛偻了,于是对自己就放了心。但对幺姑的担忧却一日重似一日。穷人的孩儿早当家,幺姑不仅逐渐成了粗活细活都拿得起放得下的好手,而且出落成了让后生们梦寐不宁的漂亮妹子。村人戏言她长得这么健壮,是因为刚出生时在尿桶里泡了的缘故。柳氏给女儿做大襟衣时不给收腰,以免她的腰肢显得细而胸部显得太高,裤子则尽量放大裤裆,好遮住她日益圆滚的屁股,多用了布也在所不惜。柳氏还让她背从老一辈口头传授过来的《女儿经》,告诉她男女授受不亲的古训。柳氏凭着母亲的本能,处心积虑地遮掩女儿的女性魅力,千方百计消除女儿与男人接触的机会。但是有一天,幺姑从山上砍柴回来,告诉母亲在山上碰见了族长,她将族长的脸抓花了,因为族长动手动脚。柳氏于是晓得她的努力是徒劳的,七十多岁的族长尚且如此,更何况那些血气方刚的蛮后生!唯一的办法,是尽快给女儿找个婆家嫁出去,以免滋生祸端。
柳氏在给幺姑择婿时选定了族长的侄外孙,认为这是保护女儿的有效方法。合过八字,收过“压根”礼,亲事就算定下来,只是幺姑还蒙在鼓里。柳氏没跟她说,因为她当初嫁到黄家来,父母也不曾事先向她说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儿女焉有不从之理?相亲的礼数也被男方省略了,因为他们早已见识过幺姑的漂亮与能干,巴不得早一天轿来将这百里挑一的媳妇抬回去。然而,就在柳氏当岳母娘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之时,一张大排从资江上游漂了下来,泊进了木瓜寨,使得柳氏的梦想如江面上的水泡,轻轻一触就破灭了。
排是一张杉木排,在上游滩上撞了礁,差点散架,于是泊到木瓜寨来修整。排上有座人字棚,住着四个驾排人,人称排古佬。排古佬们每日在排上水里干活,天一黑就对着岸上的吊脚楼唱自编的排歌。歌调如同资江水一样高亢奔放,歌词却总是情哥情妹,又时不时要涉及人的下身。木瓜寨人却不嫌,家家把临江的窗户打开,边喝茶边听,听得过瘾了还从窗口甩一串粑粑下去以示慰劳。就连柳氏对此也有几分入迷,而没顾忌到那排歌子对年方十八的女儿具有神秘的诱惑力。排古佬计划在此处停六天排,唱六夜排歌,他们只想到六天时间差不多可以修好这张排,却没料到用它来改变一个人的命运亦绰绰有余。
木排泊到木瓜寨的第二天黄昏,晚霞在水面上流动,黄幺姑提了一桶衣服到江里去洗。平时她都是在屋里用脚盆洗的,竹笕把山上的水直接引到屋里,水缸时时是满的,用水很方便。但她一反常态地下了江。当然这也没有什么不对,许多堂客妹子都下江洗衣服。也许不对的,是她不该走到那张排上去,不该走到那个长一脸红痘痘的年轻排古佬近旁去。其实,蹲到排沿上洗衣服的女子有好几个,此时排上的棚子冒着袅袅炊烟,江中凫着水鸟,气氛很安详,幺姑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她悉心地洗着衣服,对那位瞟着她的年轻排古佬并不在意。然而一个小小意外生了,手中的衣服没抓牢,掉进了江水里。她欠身去抓,又没抓住。那衣就随波漂向下游。这时只听嗖地一声,那年轻排古佬已纵身跃进水里去了。她不由打个冷噤,时令刚入四月,江水还很凉呐。年轻排古佬捞到了她的衣服,爬上排来,若无其事地笑笑。幺姑正欲向他道谢,他却突然将她那件衬衣展开,在衣襟上亲了一下。幺姑心里一晃荡,脸就红了,一把将衣夺过来:“你这人……真不要脸!”
他咧着嘴笑道:“只要自己喜欢,要什么脸!”
幺姑想不理他了,却又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你快到棚里换衣服去,要冻病了。”
他摇头:“不去。”
幺姑便又问一句:“为什么?”
他眼睛直直地盯她:“我去换衣服,你就会走掉了的。只要多看你一眼,我冻病了也值得!”
幺姑只好又说:“你不换我也要走掉。”
他说:“你衣还没洗完呐!”
幺姑提起桶说:“没洗完我也要走。”
他拉一下她的手:“莫走莫走,我水上飙就这么讨嫌么?”
她马上记住了他古怪的姓名,甩开他往回走。其实心里还是想跟他扯扯谈的,但她不能不走,周围有人看着的,天又快黑了。
他在她后面叫着:“你夜里把两只耳朵竖起来呵!”
吃夜饭时幺姑琢磨着这句话,不知什么意思,听到排歌从江里飘上来才恍然大悟。她马上从中听出了水上飙的嗓门:
不晓得生在哪时辰,
不晓得家在哪州府,
肚子瘪了无人探,
裤子破了无人补……我的苦!
幺姑似乎从排歌里听出了水上飙的身世,莫非他没有父母?他的名字就怪得不像是父母取的。
落雪落雨浪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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