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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棣文放开手,也捡起一块石头把玩,漫不经心地问:“你曾经迷恋过什么人吗?迷恋到想要知道一切。”
岳江远垂下眼,睫毛显得格外长,被夕阳打下一片浓密的阴影:“有啊,不堪回首。”
唐棣文闻言扭过脸来,发觉身边的这个年轻人的侧面在夕阳下带着一种异常的光彩,而这种光彩多少抵消去适才对话中那种弯弯曲曲不能明言的冗长复杂结构所造成的沉闷和压抑,他这么一动不动看了许久,终于清清嗓子:“你看那里。”
他指的是河面上一处。夕阳在上面留下自己的影子,这时的河面已经暗下去,余光的倒影是上面唯一的亮色。
“很漂亮,可惜没有带相机来。”
“我一直觉得,光线是每一个画面上最大的魔术。”
岳江远暂时无法完全从刚才交谈的气氛中抽离出来。他的回答有点不自觉的倦怠:“嗯。你的每一部电影都在不遗余力地证明你这个观点。幸好你生在现在,不然单凭黑白胶片如何完美地反映出光线和色彩间那些微妙的区别。”
“可以的。”
“光线也好,颜色也好,这些我不懂。你对我说这个无异对牛弹琴。”
对于这明显口是心非的回答,唐棣文露出不置可否的奇异微笑,说:“十九世纪九十年代,莫奈租到了鲁昂大教堂对面一家旅馆的最后一间房间,长时间地住下来,画出不同时间不同光线下面貌迥异的教堂,后来这个系列……”
“成了莫奈乃至印象派的经典作品。我在学校的时候还不自量力试图对照画册临摹过。”这次他被岳江远打断,岳江远一直绷得紧紧的下颔的线条松弛下来,终于显出轻松的神态,“你是在给我上美术欣赏课吗?”
“我也做过一样的事情。我在巴黎看过那些原画。已经很旧了,但是色彩依然清楚。仔细看可以看出他着色的手法。”
“光影的运用……”岳江远声音渐低,终于沉吟不语。
还是唐棣文打破寂静:“你对道具和模型如此念念不忘,要学这些,当初应该去别的剧组,比如说孙耀阳,刘规,他们的片子里有最一流的道具组。”
岳江远却说的是别的:“我从小喜欢搭积木,喜欢建一切东西,然后亲眼看到它们的生命走到尽头。”
“所以你绝对不能当建筑师。”唐棣文的声音里蓦地透露出几许玩笑。
“所以我的确不能当建筑师。这点你说的不错。道具和模型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建起来,又拆掉,还可以建现实中不可能的东西。”
“小的时候……”唐棣文似乎也走神了,他开了个头就停顿下来,略加斟酌,还是说下去,“我曾经爬进过那栋房子的阁楼一次,但后来却发现自己下不去了。我拼命地喊人求救,却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人应我。估计是那个时候人小,声音也小,或者房子太大,他们在听不见我声音的地方。”
无论是他们哪一个,这时都已经忘记,就在不久前,他们还在用尽可能曲折的言语说服自己和对方不要卷入对方的过去中去。唐棣文没有就此打住的意思,岳江远也无意中断他,而是静静听他说下去:“喊着喊着就累了,睡死过去,等再醒过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我才睁开眼,就看见一缕光从我爬进来的那个入口打进来,光线像一束聚照灯,最外围是七彩的。黑漆漆的阁楼变得明亮起来,至少在入口附近那一片是如此。无数细小的灰尘在那束光线中飞舞,很多沉淀下去,又有很多聚集过来,每一个都像忽然有了生命。”
随着他的叙述,岳江远猛然惊觉自己像是就站在那个阁楼的一角,在黑暗的角落里,目睹着当时的场面。类似的事情从来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但是场面却是似曾相逢的:阳光好的下午,母亲把窗帘拆下来清洗,房间里一下子明亮非常,他被呛得直打喷嚏,然后双目水光粼粼地抬起眼来,那些飞舞在空中的尘埃……
唐棣文的言语再传到耳中已经到了尾声:“……那个场景我一直记得,却无法再调出当日的光线。很多场景可遇而不可求,但它就在那里,告诉你,还没有拍出最出色的一幕,还差得远。”
他语气倒很平淡,听不出沮丧也没有惆怅。岳江远这时定下神,道歉:“刚才我有点出神。你说了怎么被找到的吗?我没听见。”
唐棣文点起一支烟,摇头:“没有。我一夜不见,大家都急疯了。这次我再喊人他们就发现我了。被找到抱回家的过程很简单,没什么好说的。”
岳江远靠过去,问:“那个时候你几岁?”
“六七岁吧。”
“还这么小,怎么可能一个人爬上阁楼?他们留了梯子?”
“没有。我从三楼开着的窗子爬出去,就靠房子外墙上砖头的缝隙和凸出的的花纹一步一步爬进阁楼。所以上去之后下不来是正常的,后来估计是佣人担心起风,又把那扇窗子关上了,没人发觉竟然有人就这么空手爬上去。”
“你这是有惊无险,我十岁那年夏天,瞒着我妈一个人下河游泳,差点……”
岳江远还是笑着,话也没有说完,就吃痛地皱起眉来。低下头一看,才发觉唐棣文不知为何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臂;抬眼去看,那本来还谈笑风生的面孔也阴沉得可怕。
又何尝见到过这样神情的唐棣文,岳江远自己也吃了一惊,忙去掰他的手:“你……”
唐棣文一个字也没有说,迅速地甩开手,别开脸三秒后又转过来,就已经差不多平缓下来,惟有眼神明显地在躲开岳江远的询问。
太阳已落到地平线之下,西边的天空红色紫色白色深蓝色混在一起,云乱得厉害。
唐棣文怔怔远望西边的那些云霞,忽然笑了:“你看,以后你看到的傍晚,肯定再不会是这个样子了。今天没带相机出来真是个错误。”
“是啊。不过至少等你二十年之后再去想,给你的印象未必就比被照片记录下来的浅。”
“二十年后我说不定已经死了。”唐棣文不以为然地耸肩。
“我们都会死。”
“所以不要说得那么笃定。”
“我不知道你竟然是个那么悲观的人。”
“因为会遗忘,所以要记录。这就是为什么人类有文字,有图画,再有了照片、电影、电视等等这一切,它们比记忆忠实,它们不会忘却。”
岳江远低下头叹息:“我无法反驳你。”
“因为我说得没错。”唐棣文的笑容愈加深了。
然后他侧身,轻轻扳过岳江远的脸,凭借夕阳最后一点的余光打量着。仿若他的目光就是一支笔,先勾勒出轮廓,再描摹下细节。他在逡巡,在审视,不知道是不是在竭力记忆。但他什么也没有说。
什么也没有说。
渐渐的,天色彻底黑下去了。
看到简坐在厅堂里喝茶,岳江远的脚步慢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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