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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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第1页)

《回转的背影》

就像那个秋天庄周突然出现在这座城市里一样,林蕖说来就来了。我和朋友们有点儿大喜过望,就像看着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人一样。

这个留着板寸头、沉默而怪倔的人物已经好久不见了,但这会儿在我们眼里却没有一点儿陌生感。比起其他客人,他在我们这儿多年来可以说一直沉甸甸的,就像口袋里落了个秤砣,沉而硌人。

林蕖一来我们就现,他好像迅变得苍老了。他的眉骨更加凸出,颧骨也显得格外高大,看上去有点儿像异族人。不过他仍像过去那样表情肃穆,阴着脸,看人时紧绷嘴角,许多时候不一声。对于来自他人的问候,或者充耳不闻,或者只淡淡地瞥过去一眼。不过由于大家都熟知他就是这样的一种『性』格,所以倒也没人感到有什么别扭。我们都知道他还像过去一样,在一些奇怪的角落独来独往,并且总有一些常人不解的、突兀而出人意料的爱好。近来还听说他对古代航海术产生了兴趣。不过这没什么,因为在我们看来,面前的这个亿万富翁本身就是一个奇迹。探险逐奇对他来说只是奢侈的一种,严厉也是,沉默也是,幽默也差不多。不过这种种奢侈最好还是远离我们这伙朋友吧,这伙人当中有的已经烦到了极点。

像过去一样,林蕖总是住在一个安静却又不太起眼的宾馆里,可能也只是用来过夜而已,大多数时间都要待在吕擎这儿。他在城里好像没有多少业务要办,往昔的一些朋友也早就星散四地,连住在本城的那个姨母也形同路人。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孤单的禀『性』越来越凸显出来,落落寡合,与吕擎在一起时也没有多少话了。我注意端量过他,现他脸上已经没有了一点儿油『性』,皮肤就像被吹风机吹过一样,干干的。他显得比实际年龄大得多。看来财富并不能保证一个人的滋润,更不能使之快乐。他低头卷旱烟的时候我注意了一下头顶,惊讶地现有好几处头已经脱落了,代之以白『色』的打着小卷的绒『毛』——像小鸟那样的绒『毛』。他高高眉骨下边的一双眼睛像鹰一样,再配上头顶的绒『毛』,让我不由得想到了一只秃鹫。他喜欢蹲在地上,所以当略显笨重的身子活动时,真的蛮像一只秃鹫。那根喇叭烟含在口中,就像叼了一根微不足道的肉丝。

我在他沉默的时候多少想了一下这人的处境。目前他独身,以前的老婆是同班同学,据吕擎说那是一个『性』格十分暴烈的好女人,与林蕖是天生的一对。林蕖同样暴烈。女人刚直不阿,这让林蕖惧怕,所以他们的婚姻好不容易才坚持了十年。而后就是他一个人独来独往了。谁都知道这个人常常通宵不眠,读书,喝浓茶和咖啡,思考全世界的问题。印第安人和爱斯基摩人的苦难他全都关心。在校时,他曾经对探险南北极的阿蒙德森着『迷』,对所有的远征故事都神往不已。『迷』恋财富是后来的事,是他更大的愿望不得实现之后的一种补充,一种聊以自慰和退而求其次。这个富翁的最大特点是不爱钱财。他爱女人吗?目前除了有个娇滴滴的女秘书之外,还没听说其他的什么。这个人像个野心家,但就是不像好『色』之徒。有一次我曾对吕擎私下里说过这个问题,吕擎说“这家伙如果爱上一个人就好了。他过得太苦了。这家伙心大。”

我同意吕擎最后掷下的那个词儿。我相信所有类似的人都注定了没有多少个人幸福可言。由于心太大,并且一直在扩张,一不小心就得弄个中空,你如果把耳朵贴近了,会听到一种咚咚的腔子的回音。心大的人做什么都是大手笔,大处着眼,大笔赌注,大开大合。不过如果是个小个头儿的人再配上一颗大心,两者中和一下就会好得多;而像林蕖这样的大块头儿又长了一颗大心,就会留下许多疏漏——有一天吕擎见不着林蕖,就到他住的那个宾馆找人,结果得来的消息让人十分不解宾馆的人说这个客人几乎从来如此,只是登记在册,基本上不在这儿过夜,似乎连一顿饭都没有吃过。

吕擎回来后对我说“这个人已经不是过去的他了,他需要狡兔三窟。”“为什么?”吕擎点点头“可能是害怕遭劫吧。”我觉得这也太过小心了。时下这个人的行动已经是十分诡秘了,如果再进一步神秘化,就会让人讨厌了。事实证明那些富翁们要做到不让人讨厌是十分不容易的,无论是谁都不行。这个林蕖又是一例。吕擎说对方的电话换了一次又一次,也不知哪个号码管用,更不知要周转几次才能找到他本人。常常是女秘书男助手,然后又是一头山羊、一条狗,最后的最后才是他这个老山货站出来说话。吕擎说谢天谢地他总算给了自己一个确定无疑的号码,“要不是这样……”吕擎抿抿嘴,不再说下去。我偏要问“不这样你又会怎样?”吕擎说“我会让他妈的干脆滚蛋!”

阳子的脸上充满了惊惧,嘴唇紫着找到我说“我又到阿蕴庄了……”我的心凉了一下,顿时有些失望。他赶紧解释“你别那样想。我不会了,我不会再和她有任何联系了。我是冲着那些艺术品去的。”我冷笑“那些艺术品!你该止步了,你『迷』上了最折磨人的东西……”阳子低头承认“是的,我隔一段时间非要去那儿不可。那就是艺术的魔力啊,我这辈子都没法挣脱。我早就现,那儿的收藏品中时不时会有一两件消失——这是他在出手……我心疼得不行,真可惜!我知道真正的收藏家是不会这样轻易出手的,这个家伙简直是疯了……”

我直到这时候才算明白阳子这一次真的是指那些艺术品,准确点儿说是那些画作。我马上轻松了许多。但接下去阳子说出的事情却让我大吃了一惊

“昨天,很晚的时候了,我从那个南楼出来时没有直接走开,而是去了楼东的芭蕉小径那儿。我也不知怎么会走到那里去的,我心里真的没有想过‘白鲸’——我踏上小径时才想起,以前我们就在这儿走来走去的,避开所有人……也许是走顺了脚,我不知不觉就走到这儿来了。那会儿天越来越黑,所以我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前边有两个人——他们也没有看到我——等我突然现了一个高个子男人、现他旁边的那个姑娘就是‘白鲸’时,差点儿喊了出来。我当时真的捂住了嘴巴……那个男的背朝着我,宽肩,秃瓢儿,可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他是穆老板!一股恼恨和厌恶冲上来,鲠得嗓子痛,你会明白那是什么滋味。我只想快些离开这里——可正这会儿穆老板转身了……”

阳子说到这儿,嫌冷似的抱起肩膀,磕着牙齿“我真不敢相信啊……不过也可能是我的眼睛弄错了。我就为这个来告诉你的……”

“你看到了什么?”

“我,”阳子吞吞吐吐,“我看到他转身了,可他不是穆老板,而是另一个人——他是……林蕖!”

我额上的血管蹦了好几下。阳子这小子肯定昏了头了。我愤愤地盯着他。

阳子急得声音都变了“我当时就认为是他——他显然也认识我,因为他一愣,马上转身躲开了一步。‘白鲸’还站在原地,我看她时她也转过身去。我为了证实,跟上去一步。这时那个高个男人又转回身来——不过这一次他已经戴上了一副宽宽的墨镜……”

我像是僵在了那儿,直到阳子离开,都没有说一句话。我忘了问一句阳子“你以前见过穆老板吗?是就近还是远看?”因为这对于整个判断是至关重要的。缠在心里的只剩下一个问号,那也是以假设为前提的为什么林蕖会到阿蕴庄来?如果真如阳子所说,那么他与那个穆老板要么长得极为相像,要么从根儿上就是一个人……这样一想,我有点儿害怕了。

这一瞬,我突然想起了在6阿果窗前看到的那一幕、那个背影……心里沉沉的像凝了个铁块,恨不得马上就去阿蕴庄。我急于弄明白的就是穆老板与林蕖是否为一个人?如果眼前真的会生这样的事情,那么我所知道的阿蕴庄的故事都要从头诠释了。

在弄清一切之前,我不会告诉吕擎什么。我知道自己在内心深处对林蕖是挑剔的,同时又有说不出的深刻的敬畏;而吕擎,除了同样的敬畏,再就是深深的友谊——这也许只有用一个最直白俗滥的词儿才能形容战斗的友谊……

我给6阿果拨了一个电话。对方喜出望外,因为我还从来没有主动找过她。她直接在电话上喊起来“你可真沉得住气啊!你可真行啊!天底下哪有你这样没心没肺的人?”

我把电话挂掉,然后就去了阿蕴庄。

6阿果今天容光焕,仿佛正准备了空前的盛情,要向一个青年时代就结下了不解之缘的异『性』彻底倾诉一番似的,一见面就眼窝湿。咦,这样的人还会激动得泪水潸潸?我不信,可又不由得不信,因为她就是湿了眼窝嘛。只有一个可能,就是她刚才在里屋用水龙头抹了一下眼睛,不过好像也大可不必。她伏在我的身上,推也推不掉,或者干脆是我不忍和不愿,就这样让其静静地待了三两分钟。没有办法,我今天说到底还是有求于她。她试着在我的脖子那儿轻轻咬着,然后又『舔』起来。尖尖的像猫舌一样的感觉,这似乎有点儿不可承受和继续。我伸手在她的下巴那儿一挑,她就仰起了脖子。这是惟一能够让她终止的动作。

她脸上的皱纹非常细小,再加上脂粉稍厚,不离得十分切近简直不易察觉。鼻梁有一个顽皮的漫洼,最后高高挑起。牙齿洁白,嘴微张,一副大嘴巴,让人想起某些歌星。她系得松松的缎子大襟领休闲装,自然而然地袒『露』出半个『乳』房。它们像使了某种魔法那样修挺,以至于我不得不认真看了两眼。她羞涩了,是训练有素的那种羞涩。她试图一手环住我的脖颈,然后将一只膝盖顶在沙上,做成一个难以挣脱的架势,然后来一个深吻。一种陈年旧布的气味穿透香水和脂粉的层层防线,扑在我的鼻孔跟前。我最忍受不了的就是这个,别的倒还可以通融。我把脖子转到一边,憋住了一口气说

“还是让我们……好好待一会儿吧!让我们……拉拉过去的事情,拉拉工作的事情……”

6阿果高兴了,拢一下头,还拍拍手。我现她的一对小手保养得很好,胖乎乎的。同时我又一次认定女人总是比男人更多了一些天真和单纯,瞧她做了至少十年女领班了吧,还这么容易地被我支应开。她笑眯眯地看着我,像观察一件得意的作品似的,脸上是与年龄极不相符的儿童般的欣悦。她问“你不喝酒吗?来一杯白葡萄酒多好?”

我说“我可没有你们——没有穆老板那些人的『毛』病。不过你喝我就陪你好了。”

我们谈往事,这是真的。回忆往昔的时候,我无法再将细致入微的算计加在她的身上了。对于流逝的青春岁月,一个过来人还有什么好说的,感叹而已。那片平原,林木,对于我们都一样满怀深情。不同的是她偶尔还要表现出极为特异的感受,或者说是邪癖,比如说到果园西部的沙滩,说到那里长得浓旺的一溜野椿树时,她立刻睁大了一双猫眼“那种气味我可受不了,一点儿都受不了。”我问怎么了,她摇头“受不了,就是受不了。我一闻这气味就得躺在那儿了,急得满沙滩打滚儿,恨不得立马找个好小伙子来搂搂我——你别用那种眼神看我,这是真的,人和人不一样,我在那时候,你们可得铆着劲儿对我好才行……”

她呷着酒,牙齿有时在杯沿上搁一会儿,细细地观察我。我这时突然注意到,面前的这个女人好像已经整过了容,眼角像是被手术刀拉了一点儿,这就让人看上去有一种猫科动物的媚与魅,还有一股邪乎乎的劲头。她专心盯人的时候,嘴唇努着,下唇形成了一个又肥又艳的浓瓣儿,像一种北美进口的大红豆籽儿。“你说说怎么办吧!老天,一转眼儿就是二三十年,这真是开天大的玩笑啊!你说是吧?你说怎么办吧……”我不太明白她是什么意思。这个人的思维有一种极不连贯的特征,要捕捉她的准确意思十分不易——有一次我这样表示了,说与她对话常常感到有困难时,她就哈哈大笑说“这有什么!这还不好办吗?你听不懂女人的话,就别听,只一个猛虎扑食下去,还不什么都结了。”对不起,我这会儿完全没有那样的食欲。

我的思绪终于还是转到了一个更紧迫的事情上来。我说“你就没有照片什么的?我是说影集,咱们翻一翻多好!让我看看你这些年都是怎么生活的、每个时期什么样子;我特别想看你在阿蕴庄的照片,因为这里是你的杰作啊!”她立刻打断我的话“别胡扯,这是长的杰作。”“谁是‘长’?”她握起小小的拳头在胸前摇晃着“这就是长。”一边说着一边往里屋走去。大约磨蹭了有十几分钟,她才搬来一摞子相册。

翻看时,不经意间证实了我的一个判断她真的做过整容手术。以前的眼角稍稍耷下一点,这就多了一份悍气。是的,记忆中的黄套袖是蛮吓人的。我忍不住好奇,还是一张张翻过了这些不同时期的照片。它们太多了,多到让人惊讶。各种环境都有,南南北北,大江大河。看来一个女人一旦泼辣起来不管不顾,的确会有翻江倒海的伟大力量。不过这种力量会随着姿『色』的衰败而日渐减弱。一个不道德的美人对社会是极为有害的——这个命题千万要深深地藏起来,公开说出来要倒大霉的……我不过是见景生情、有感而而已;我不是一个概括力很强的理论家,所以别人也大可不必将我的话当真。

我尽可能快一些掠过往昔——她的往昔;我要专心寻找现在。一幅幅定格的画面,无耻或有耻的记录。还好,没什么赤身『裸』体的东西;不过有几张也够劲儿纱巾下闪闪烁烁的『乳』房甚至是下身……她笑着指点它们“看到了吧?这是刚时兴那会儿照的。”“现在不时兴了?”她重重拍我一下“你土老帽儿去吧!现在这算什么啊……”

果然,阿蕴庄的照片出现了。一排排的洋酒,贵宾,神秘暧昧的灯烛,一群不修边幅的中老年家伙。小姐,还是小姐。是的,东部美女的个子真高,她们都是古代齐国的美女,是让秦始皇目『色』『迷』离的那些青春。奇怪的是几千年过去了,人未变习惯也没变,瞧阿蕴庄里尽是齐女。海边鱼肥,人比鱼更肥。大鱼,白鲸,就是这样,谁不服谁就来这儿亲身体验一下!在一个有点儿熟悉的华丽无比的西餐厅里,一场酒宴正在进行——照片上歪过半边脸的男子让我的目光凝住了。这个人,这个人看不清全部的脸庞——如果有谁把他的那半边脸拧过来多好啊!看来只有求助于6阿果了。我问“这个人真面熟。”她歪过头,用染得血红的指甲尖捏过去看了一眼“嗯,是穆老板嘛。要这家伙留下个影就难了。”“为什么?”“不为什么,『毛』病呗。人啊,钱多了『毛』病就多。”

我像洗扑克牌一样刷刷翻动照片。其中至少有三张穆老板的背影。有一张正面的,可惜,戴了阳子说的那种特大号的墨镜。我咕哝说“如果他摘下镜子就好了……”

在我端量这些照片的时候,6阿果离开了一会儿。她回来时笑『吟』『吟』的,两手背在身后。“想看吗?”我点点头。“那你闭上眼。”我闭上眼。她在我的额头、颌边,最后是嘴上,一声不响地吻了几次。她不能停止。我终于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张镶了框子的不大的照片,翻转着正面朝下掉在地板上。我弯腰捡起,接着像烫了一下似的,手腕猛地一抖。

“你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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