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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夜间,他俩一起并肩躺在床上,高琮讲着未来:孩子嘛,最好是生四个,若能两男两女,再好不过。到时就在屋旁边再起两间大瓦房,儿子娶新妇的时候,他跟她就在堂上坐着,听人家喊:参拜高堂——
自那之后,高琮开始跟阿姣一心一意地过起了日子。他将最后留着充场面的几件衣裳拿去当了,换了钱米;修整了庭院,开辟出七八分大小的一亩地来,准备来年开春种些蔬菜。他甚至还学着劈柴、生火,竟然亲手熬出一碗粥来,里面放的是几条自山涧里钓上来的小鱼。他将粥喜滋滋地端去给阿姣,她不接,只顾着指他的脸,一面用袖子掩着口。他不解地去擦,擦下来半手的烟灰,不禁也乐了起来。
但阿姣能够安睡的时间,却是越来越少了。她本就娇小,现在更是日日清减,如同随时都能融化一般。深夜里,高琮从莫名的梦境中惊醒,竟见她就盘在他的头端,呼吸冰冷,喷在他赤裸的脖颈上,虽说是在暗中,双眼却灼灼放光。他猛然想起鲛人原本那张恐怖犹如骷髅的脸,细口中尖牙如星辰密布,不由得脊背生寒。
高琮一把抱住了她,“我的好娘子,我们重新开始!若我再负你,就叫我葬身鱼腹!”
“阿姣。”他温言相劝,“睡吧。”
它将两手撑在瓮沿上,从水中滑出来,动作快如鬼魅,一口咬在他的手上。他不为所动,闭目承受。自手背上传来隐隐疼痛,却并非是血肉撕裂感。他等待许久,再度睁眼,跪在一地海水当中不甘地咬着他的,又是当初生吃黄花的渔家女,一双大眼中噙着泪,她背上血痕仍在,尖细的牙却不曾咬破他的皮肤。
她乖巧地背对他躺下。高琮睁着眼,一直到天明。窗户纸上渐渐透出鱼肚般的白色,窗外的枫树叶子已经开始染上酡红,窗下的石砖上结了一层薄霜。西侧的天空中,一弯月牙正在悄然无声地消融在晨光里。
他跪下,一掌掌打在自己脸上,“我背信弃义!我禽兽不如!来吃啊,你来吃了我啊!”
离八月十五不到十日了。
“阿姣,你是不是想吃了我?”
睁眼时,身侧空无一人。
他回想起阿姣写下“但随君意”四个字的情形,正和当下一模一样,连高琮坐在床沿的姿势都相同,包括他抓在手里的衣服,都是同一件。不同的是,那一刻他握的是阿姣的手,胸中热血翻涌,而现在,却真真切切是万念俱灰。他呆坐了一阵,直到手脚尽都冰冷,方才长叹了一声,起身去那大瓮前面,用力翻开了盖子,解去了盖子上盘缚着的层层铁链。鲛人从瓮中探出头来,翕动着青白的口唇,歪着头看他。他靠近,见那口中利齿密布,朝自己一寸寸靠过来。
被单已经凉透了,像是从未有人躺过的样子,他急急起身下了床,连鞋都来不及穿,光着脚踏在地上,心里想的只是:莫非阿姣逃了?她丢下他一人,就此逃了——
高琮愣愣地坐在床沿,往事一桩桩地浮现出来,就像是在昨日。
奔到前厅,出了门,却一脚踏入了海浪。他将那只湿淋淋的光脚提起来,也顾不上去擦脚底沾的沙子,只顾着张大了嘴看着。屋子前面是一望无际的碧浪起伏,天上悬着巨大的圆月,竟占据了半个天空,金灿灿的,朝人头顶压迫下来。月光在万千朵浪尖上起伏,如同海面上挤挤挨挨聚满了银光闪闪的鱼群一般。
四
忽然,水声哗然,自海水中,有一巨物高高跃起,于月光之下舒展着身姿。鱼尾,虹翅,人臂,细腰。
“阿姣!”他的眼泪霎时就下来了,“这是你说的!你可真是我的好娘子!”
阿姣。他想唤,却噎住一般无法出口。阿姣却对他视若无物,只顾着翻转身躯,一次一次从海中跃向空中。她的眼中只有这天、这月、这无边无际的辽阔的大海。如此自由。
但、随、君、意。
“很美味吧?”
她垂下一根手指来,在他手心里一笔一划地写。是他教会她识字,是他曾握住她的手,在锦被上一字一画教会她识的字。这一次,她却写得万分艰难。
高琮霎时间冒出了密密麻麻的冷汗。他认得这声音,但他不敢回头。
我不曾哭——你看,我在笑呢。
“很想要吃掉吧?”一只纤软的女子的手轻轻落在了他的肩膀上,衣袖当中带着浓郁的芙蓉熏香。
她抿嘴,摇头。两手各伸出一根手指,在唇前合拢,再朝两侧分开,描画出笑容。
“我知道那滋味,那永远无法得到饱足的饥渴,我知道日日守着美味却无法入口的煎熬。如果你想吃,我可以帮你。”
“为何你在哭?”
最终他还是一点点转过僵硬的脖颈。从眼角的一瞥当中,他看见了朱成碧,依然是个梳着双髻的小姑娘,身后却拖出浓重粘滞的阴影。她双目含笑,只望着阿姣,渐渐的,眼眉抽长,嘴角咧动,开始显露出野兽的形貌来。背后粘稠的阴影中有无数形态未明之物,正在滚滚蠕动。
她却只顾垂泪。香味越弥漫。
当它们猛然睁开的时候,他才看清那全都是各式各样的眼睛。他惊叫,却没有听见任何声音,一下子挣地猛了,翻身坐了起来,却原来是在自己床上,已经是汗出如浆,止不住地喘着气。黑暗中冷不丁一只女子的手放到他肩上,他吓得一哆嗦,朝后退缩。
“我说了些什么,阿姣?”
却是阿姣。
他恍惚回忆起自己在病中胡言乱语,心下惶恐。
“无妨。”原来是梦。”只是魇着了。”
从酒席上归来之后,高琮便大病了一场。他的肠胃多日来只得野菜粗粮果腹,哪里经得住忽然便大鱼大肉,又喝了那么些酒,加上心中苦楚,风寒交加,猛然间便高烧起来。阿姣连续几晚都未曾合眼,一直在床边细心照料。他在高烧中,眼前幻境交错,一时间是阿姣在被人一刀刀地割,一时间是自己重又过上了锦衣玉食、娇妻美眷的日子,说不出的畅快。等他神志终于清醒,第一眼望见的便是阿姣坐在床头,抓着她给他缝补扣子的那件衣服正在垂泪。香味奇异的眼泪一滴滴落在衣襟上,像是海盐,又像是龙涎。
阿姣抬起头来望他,满面的忧虑,忽然就开始在枕席底下翻找,紧接着在他的身上摸索起来。
他一面往杯里续酒,一面不经意地提醒着:“不过,贾大人八月十五就要经过无夏了,可得早做打算啊。”
“怎么了?在找什么?”
他看到高琮的脸色,拍着他的肩膀,哈哈大笑起来:“你看你,一看就是当真了!不过是说笑,阿姣姑娘是你的心口肉,哪儿那么容易就割舍与人?”
她在被上一笔一画地写,却是个玉字。
谢燕慢条斯理地给他着捡筷子:“要做这道鲛人鲙,一般的厨子是不行的,恐怕只有请天香楼的朱掌柜出马。但她最近不知为何,连续十多日都不曾亲自动手操办,恐怕是难得请动她了!”
“我在此处啊?”
“你胡说什么!”高琮惊得坐直了,瞬间酒醒了一半,桌上的筷子叫他的袖子一带,哗啦啦掉了一地。
她摇头,急得张着嘴,嗷嗷作声,又在空中画着鱼尾形状。高琮恍然,是说那玉玦。他握着她的手,引着她在自己的亵衣胸口摸索——衣襟之下,一处硬硬的突起,隐约是那玉玦的形状。
“要论起珍稀鱼脍来,高兄家里,不是现成的有一条?”
“你给的,我自是随身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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